2014年1月4日 星期六

【短篇小說】咕嚕嘎


  第一次看見咕嚕嘎,是在小學前的公園。

  小三的我正值我一生中最苗條、最有活力的年紀,下課後總是和阿俊在附近亂晃。就在那個已經老到我懷疑她隨時隨地都會駕鶴歸西的老婆婆雜貨店對面,我第一次遇見了那個東西。

  他沒有固定型體,但對當時的我來說,會自己行動的東西就是活的。我和阿俊那時在爬滿紅椿象的春天草地上,用木棍戳著他。他是一坨癱軟在地上的黏狀物,不時變化色彩,從薑黃到粉紅、漆黑到紅紫、灰斑藍底到紅綠格條紋。



  「這是啥?」我問。

  「不知道,可能是某種有機物的卵或未發現的生命體。」阿俊總是讓我懷疑他的年紀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樣。

  木棍能很輕易的刺進他的……應該算是身體裡面吧?但對他似乎毫無影響。我把餅乾丟進他的黏狀表皮上,他一抖動,顏色突然變成乳白色,將餅乾一點一點地吸進身體裡,並發出『咕嚕嘎』的聲音。

  為了方便,我跟阿俊開始叫他咕嚕嘎。

  起初我們還覺得咕嚕嘎很有趣,試著用各種方式讓他變色,比如丟進不同的食物、物品。玩膩了(小孩子總是如此)就在公園的涼亭做一些打發時間的事。我翻著從圖書館隨手借的百科全書,而阿俊則練習他的魔術。這個怪胎想當個魔術師。

  「欸,你說咕嚕嘎到底是什麼鬼啊?」阿俊突然問道,從口袋拿出從夜市小販那邊買的作弊撲克牌一字排開。

  「不知道耶,隨便啦。應該要問一塊錢吧,咕嚕嘎都待在那裏,她應該知道吧。」一塊錢是那位老婆婆的名字,因為她總是用奇怪的方式說『這一塊錢』,『一』和『塊』之間音階大概差了八度。

  「哦,好吧。紅心七。」阿俊翻出紅心七說著。我翻了一個白眼,因為那副牌全部都是紅心七。

  初次遇見咕嚕嘎之後,我只要去一塊錢的店買糖,都會順便去找他。我發現他的體型其實十分巨大,在天氣好的時候,他會癱軟在草地上曬太陽,他的體型會大的誇張,大概就像一個大約兩公尺高的成年人一樣巨大。

  即使咕嚕嘎詭異又奇怪,但我一點都不怕他,不知怎麼的,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

  有好幾次,在我到雜貨店買東西時,我看到一塊錢的蒼老灰色瞳孔跟著咕嚕嘎一起移動,我便趁機問關於咕嚕嘎的事情。

  「你知道咕嚕嘎是什麼嗎?」

  「什麼東西呀?」每次一問道,一塊錢就會提高音量。「好好照顧他呀,小鬼。」

  「蛤?」

  「這一塊錢!」

  一塊錢每次都把話題帶開,真是莫名其妙。


  根據我後來的實驗,咕嚕嘎會吃東西,而且幾乎來者不拒,舉凡糖果、樹皮、花蕊、保特瓶、壞掉的運動鞋、摔過的彈珠,他吃的時候都會發出咕嚕嘎的叫聲,然後物品就在他黏呼呼的身體中消失不見。我本來很期待會有什麼分解物品的畫面,但我的眼睛看不透他的身體,我只能從他黏呼呼的表面看見我自己的臉。

  他也有喜好,當我餵甜食、百科圖鑑、漫畫書時,他會變成當初見到的那種乳白色,就像香甜的牛軋糖一般。當然,他也有討厭的東西。只要我讓他吃我的好學生章集點卡、考卷,咕嚕嘎馬上發出刺耳的嗶嗶聲,並變成像是烤焦辣椒般的暗深紅,黏呼呼的表面會變得沸騰般冒泡,手貼上去有一種刺刺的、熱熱的灼燒感。有的時候還會把考卷給吐出來。更詭異的是,他特別討厭一百分的考卷,真搞不懂他。


  別人是看不到咕嚕嘎的。我曾看見好幾個路人,直接穿越了咕嚕嘎,彷彿咕嚕嘎只是空氣,對他們毫無影響。這讓我很訝異,因為我如果直直地往咕嚕嘎走去,只會全身撞上那黏呼呼的身體。雖然我很確信他不會傷害我,但我可不確定他會不會把我的衣服給吃了。

  不過,一塊錢應該能看見咕嚕嘎吧?她總是在我和咕嚕嘎玩的時候瞄向這裡。我很不喜歡這樣被偷看,如果她喜歡我和咕嚕嘎,應該把東西算我便宜一點,或者跟我好好聊聊咕嚕嘎的事啊?


  除了找咕嚕嘎以外,我不是待在家裡就是待在阿俊他家。他家裡常常只有他一個人,他的父母幾乎都在工作。我還沒看過他的父母兩人一起出現過。這樣也好,因為我有時候會撿起受傷的小動物,但家裡又不讓我帶回家,我就能借放在阿俊家。

  「欸,咕嚕嘎把我的集點卡吃了。」我在他家一邊搓揉一隻蜥蜴的肚子一邊說著。

  「哦,是喔。」阿俊不感興趣的說著,一邊用手把玩著撲克牌和魔術帽。

  「他很有趣耶,我到公園的時候他還會抖動,表示他很高興吧?」

  「嗯……?」阿俊帶著狐疑的表情看著我。「你的意思是,他一直待在公園嗎?」

  「對呀,我每次到公園都會看到他,怎麼了嗎?」

  阿俊看向房間中的某個定點,然後再轉頭回來看著我。

    「呃,沒有,沒什麼事。」阿俊喃喃說著。「想看魔術嗎?我剛練好的唷。」

  「喔,好啊,隨便。」

  過沒多久,阿俊的父母離婚,阿俊跟著他父親去唸新竹的國中。

  
  在國中的時候,我仍然時常去找咕嚕嘎。他這次是咖啡色和白色相間,讓我聯想到口袋的咖啡口味香菸糖。自從阿俊不在了以後,咕嚕嘎成為我的生活重心,只要沒事就會來到這裡。在公園涼亭的坐位接縫中,夾著一張阿俊那副作弊撲克的紅心七。

  我開始試著和咕嚕嘎說說話。我說著學校的事、一些稱不上是朋友的人的事,或者是我母親生病的事、父親照顧她的事。我想,咕嚕嘎是有聽進去的。當我講起傷心的事,他會變成漂亮的彩虹色或者是櫻花的溫和粉紅色,就像在安慰我一樣。當我講起高興的事,他也會變成亮麗的黃色、紅色,像是在恭喜我一樣。

  有一次,我撿到一隻翅膀受傷的鳥兒時,剛好下起了雨,我本來要到涼亭避雨,一經過咕嚕嘎的身邊,咕嚕嘎突然伸展身體,替我遮雨。咕嚕嘎是有感情的嗎?我不清楚,不過,那時候的我,的確從他的行為上感到了溫暖。


  但自從我上了高中,我能找他玩耍、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已經到了所謂要考『學測』的年紀了,考試變多了、在學校的時間也變多了。考卷理所當然地也變多了。我為了省去處理考卷麻煩,帶了一整疊的考卷,像是惡作劇一樣地把考卷往咕嚕嘎身體裡頭塞,不顧他的聲音多麼痛苦。

  隨著時間過去,咕嚕嘎他……變小了。以往他縮成一球時,還有一公尺左右,現在只剩一半。


  「另一個小鬼呢?」在一次我到雜貨店買筆記本的時候,一塊錢這樣問我。

  「阿俊?他早就搬走啦!」我回答。這老太婆的反應也太慢了。

  「……這樣啊,那健康的小傢伙跟著他去了?」一塊錢沒頭沒尾的說出奇怪的話。「喂,你也要注意一點,他已經不怎麼健康了。」

  「誰?」

  「這本十五塊錢,漲價了。」

  我永遠摸不著她說話的邏輯。


  讓我稍微將時間更快速地移一點。

  學測考完了。成績出來了。到了要送推甄表的時間點了。

  「考的還可以。」父親總是不會責怪我的成績。「法律系或資訊類的如何?雖然學校有點差,但只要有專業,畢業出來頭路也不錯啊。」

  「我想要念生態……」

  「如果你以後有出路之後,對家裡而言就太好了呢。」

  「我……」

  「怎麼了?想說什麼就說啊,我會尊重你的意見。」

  「沒事,什麼都沒有。」

  我帶著兩份不同的推甄表,來到咕嚕嘎面前。他的大小,只剩下一顆小玉西瓜的大小。他彷彿感覺到我來了,輕輕地抖動著。我將父親替我填的推甄表,送進咕嚕嘎的身體裡。咕嚕嘎就像往常一樣,將推甄表吸收進體內。

  不消一會兒,他馬上變成了暗紅色的沸騰狀態,不斷顫抖並且發出痛苦的嗶嗶聲。他不斷變化顏色,從暗紅色變為紫色、炭黑色、骨灰色,變化的速度很快,就像充滿雜訊的電視畫面。過了好一段時間,他痛苦的嗶嗶聲才緩和下來。

  他似乎又小了那麼一點點。

  我張開嘴巴,想要說些什麼。但我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他。

  我拿起手中另一份推甄表。完全由我自己寫的推甄表。我本來想遞給咕嚕嘎,但我的手伸到一半,停滯在半空中。

  ……如果看到他高興的樣子,我會受不了的。

  我吞了吞口水,站在咕嚕嘎的面前,將那張我自己寫的推甄表撕個粉碎。

  我轉過頭。我不知道咕嚕嘎有沒有表情,但我不想正眼看著他。



  再次回到那個公園,已經是三年後了。



  在分發學校的那年,我繳交了另一份父親替我寫的推甄表。
  在學校的事,不怎麼重要,我也不怎麼想提。倒是在大三那年的暑假,我收到了國小同學會的邀請。不知怎麼地,這次特別想參加同學會。

  到場的人我已經幾乎都叫不出名字,主動過來跟我打招呼的人我也答不上話,陷入了窘境。當我想要離開時──

  「嘿,阿元。」一個頭髮凌亂不堪,穿著黑色毛衣的男子向我揮手。不消一會兒,我便認出他是阿俊。

  「唷!」我感到又驚又喜。自從上了國中之後,我就與他完全失聯,沒有任何一點彼此的消息。說也奇怪,就算是在網路上我也不會特別去搜尋他的訊息,但看見老朋友依然是讓我非常高興的。「這些年混的如何啊?」

  「這個嘛……還可以啦。」阿俊苦笑說著。

  在閒聊中,我得知他沒有讀高中,國中之後便跟著一個街頭賣藝的魔術師學習。他講得十分輕描淡寫,但是我從他粗糙的皮膚和疲倦的表情,看得出他過得並不輕鬆,甚至可以說比我們辛苦很多。我記得他是家境小康的,但從結帳時他皮包裡只有剛剛好的錢來看,恐怕家裡是不支持他的。

  同時,我也看得出他的行為舉止,頗有魔術師的架式,比如面對人的神情和言談舉止。阿俊說他現在台灣各地到處跑,接一些小表演的案子,並尋找能讓他常駐的餐廳或酒吧。

  我沒有問薪水這件事,因為我想他的經濟狀況應該並不優渥。即使他一開始是帶著苦笑的,但問到工作的細節和情形,他的表情便慢慢地變得神采奕奕、容光煥發。他果然很喜歡魔術吶。他變成這個同學會中,笑得最燦爛的一個。

  在閒聊之後,我突然想到了咕嚕嘎,便跟他提及了咕嚕嘎的事情。我談了國中以來與咕嚕嘎的相處,像是咕嚕嘎替我遮雨、我餵他吃東西、我對著他說話……等等。不過,我沒有提到推甄表的事情。

  阿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

  「什麼?你說咕嚕嘎還在那座公園?」阿俊狐疑的問。

  「是啊,怎麼了嗎?」

  阿俊沉默了一下子,似乎在細細咀嚼我所說的話。

  「……可是,」阿俊喃喃說著。「咕嚕嘎在我去新竹讀國中的時候,就縮小跳到我的肩膀上,跟著我來了,不是嗎?應該說,他一開始不就跟著我回家了嗎?」

  「……蛤?」

  「那小傢伙還很有活力呢,到處亂跑亂跳……他放鬆的時候又會變得很大,我根本掌握不住他。」阿俊喃喃說著。「雖然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他是什麼鬼東西。」

  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咕嚕嘎吧!又或者,每個人的咕嚕嘎都以不同的方式出現、存在,而我跟阿俊的咕嚕嘎,只是剛好一起出現在同個地方罷了。那,為什麼呢?為什麼阿俊的咕嚕嘎跟阿俊這麼親暱,還跟他一起到新竹去,而我的咕嚕嘎……非但沒有活力了,還只待在那個公園裡等待我,沒有像阿俊的咕嚕嘎那麼主動。

  咕嚕嘎他……討厭我嗎?

  我在同學會結束後的夜晚,回到了這個公園。一切幾乎一如往常,甚至連涼亭細縫中的那張紅心七都還在。但是,咕嚕嘎不見了。

  就好像是老朋友突然死去了一樣,我一時之間驚慌失措,瘋狂地在公園內奔跑,找尋咕嚕嘎的身影。經過好一段時間,我才慢慢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咕嚕嘎的身體一直變小……說不定,他就在那裡,我只是沒有發現。

  我跪在草叢中,仔細地翻找,臉幾乎都快貼到地面。在咕嚕嘎本來待的位置附近,有一顆彈珠。那顆彈珠呈現土黃色,不到幾秒,又變成了青綠色,接著再轉為黑色、月光黃、海軍藍……我用顫抖的手,將事先買好、要給咕嚕嘎的糖,貼近那顆彈珠。彈珠像是小口小口地舔著那顆硬糖,硬糖少了一小部份,而那顆彈珠變成乳白色。我將耳朵湊了上去。

  「咕嚕嘎。」

  彈珠發出了微弱、但確實地聲音。

  我捧著咕嚕嘎,急忙站起,往已經關門的一塊錢的店快步走去。

  「一塊錢……咳,我是說,老、老闆娘,妳在嗎?」

  一雙眼睛從鐵捲門的小孔露了出來,緊緊盯著我。

  「做什麼?我們打烊了!」一塊錢不高興地說著。

  我趕緊將咕嚕嘎捧到小孔的眼前,讓一塊錢看個仔細。

  「妳知道我該怎麼做嗎……?要怎麼讓他回復原狀?」

  一塊錢的灰色瞳孔轉了一圈,定神了看了咕嚕嘎一眼。

  「他要死了,沒救了。」

  「什麼……?死……?」

  一塊錢把鐵捲門的小孔給蓋上。

  我貼在鐵捲門上,不停地拍打。手拍打在鐵捲門上的『啪喀』聲,在夜裡特別清澈,更添一種悲痛感。

  「告訴我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會死?是誰殺了他……?是誰殺了他呀……!救救他,告訴我要怎麼救他……求求妳,我想救他……!」

  我的聲音在夜裡迴盪,有一個瞬間,不知怎麼地,我覺得我突然失去了身體的重心,在這世界旋轉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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