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4日 星期六

【短篇小說】承接問答

  炫目的晴天,在中海拔的山林間,黑色短髮、戴著黑框眼鏡,身穿綠色迷彩服,擁有東方人臉孔的男子,氣喘吁吁地蹲坐在樹的後方,手上拿著步槍,緊張地查看四周。

  「『東部大專院校』第三小隊,存活者回答!」在他口袋中的無線電傳來聲音。



  「是!我是張歧梁,我在……」歧梁話還沒說完,離他不到十尺的地方便發生爆炸。

  他趴在地上,用手護住臉孔,避免爆風直擊。無線電被爆炸波及,從他的手中被吹落,砸在附近的岩石上粉碎。他嘖了一聲,開始匍匐前進。

  周遭不斷迸出爆炸聲、槍聲。很奇怪的,不論如何都沒聽見人的慘叫聲。

  這就是『教育者』用的武器吧。歧梁心裡想著。殺人於無聲無息,讓人連發出聲音的自覺都沒有。

  歧梁爬了一段路之後,進入了較茂密的叢林之中。他判斷在這裡不需要趴在地上,便用蹲姿慢慢前進。

  我的任務是前進……只要我能拿下『教育者』的基地,我們就可以重建自己真正想要的教育了。歧梁想著,一邊期待新紀元的到來,一邊往前進。

  這時,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在歧梁的前方響起。

  「不准動,歧梁。」男性的聲音冷冷地說著。

  一名中年、擁有地中海禿的男人,從草叢中冒出。

  「好久不見呀,陳教授。」歧梁冷冷地說著,舉起步槍,對準陳教授。「你應該一見面就把我殺了,而不是讓我有機會舉起槍械。」

  陳教授表情複雜地看著歧梁,但舉著槍的手沒有因此放下。

  「不要再繼續這樣抗爭了,歧梁,你有的是光明的未來啊。」陳教授喃喃說著。

  「未來?什麼未來?」歧梁語帶嘲諷的說著。「光明的未來?這種東西,是你們自己擅自定義的吧!讀到國立大學,進好公司上班,做到主管,買房買車,接著把孩子教育的跟自己一樣──不對,是教育的跟你們一樣,這就是光明的未來嗎?」

  「這是一般人所期望的未來。」陳教授點了點頭說著。

  「才怪!那是你們自己去決定的未來!」歧梁咬牙切齒的說著。「你自己摸著良心,你們是怎麼對付我們『受教者』的?『刻板印象』毒氣、『資本主義』導彈、『分數至上』坦克。我問你們,你們怎麼下的了手?」

  「『刻板印象』毒氣,做父母的也有責任,這種毒氣家庭和社會本身就會釋放,會不會造成影響,取決於個人的堅定。」陳教授不疾不徐地說著。

  「別想推卸責任,真是噁心!」歧梁憤怒地說道。

  「沒錯,許多事物,我們的確有責任。」陳教授喃喃說著。「但是……」

  這時,從天空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隆轟隆聲響,兩人的所在地突然變得一片漆黑。他們兩個抬頭,看見一架巨型戰機飛過,似乎是要往市區飛去。

  「『教改轟炸』呀?哼哼,你還想找什麼藉口。你們『教育者』,根本是完完全全的失敗!」歧梁怒吼道。

  「真的是這樣嗎?」陳教授的語氣意外地平靜。「你不覺得我們的教育,其實很成功嗎?」

  「你在說什麼鬼話?」

  「不就是現在的教育,讓你擁有反思的能力嗎?」陳教授說道。「如果我們今天沒有所謂的分數、沒有國私立的分別、沒有升學主義,是個完全自由的學習環境,你覺得你會學到像這樣思辨的能力嗎?你覺得你會有足夠的知識去討論教育嗎?」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歧梁皺著眉頭說著。「你這種說法,不就像說了一大堆歪理,當別人反駁你,還自信滿滿地說『看吧,沒有我哪能刺激你的思考』一樣!我們想要學的知識,就算沒有這種教育,我們自己會去學!」

  「那我們現在有限制『受教者』去學習其他知識嗎?」

  「沒有。但是你們『一定得具備某些知識』的限制,不就壓制了我們的時間嗎?」

  「這是必要的。」陳教授有耐心的說著。「我們得確保國民擁有一定的常識,比如守法概念、金錢概念、邏輯思考、基礎語文能力。這是社會欣欣向榮的必要條件。」

  「是這樣嗎?」歧梁瞇著眼。「但實際上,這些知識,在社會中根本就用不上。」

  「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在小學就教授一定會在社會中用上的東西?」陳教授冷冷地問。「比如要去猜忌他人、錢的重要性、去恨人,之類的嗎?」

  「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你也許覺得,國小、國中的道德教育,是在傳授沒有用的東西。但那樣的課程,包含了我們對下一代的期許,我們希望他們能發揚真、善、美,因為那是我們自己說不定都做不到的。」陳教授說著。「我們希望能在『受教者』年幼時,以真善美去打下基礎,再讓他們受到現實的洗鍊。如果我們先種下憎恨的種子,就不可能開出仁愛的果實了。」

  「這……即便如此,教育剝奪了我們自由追夢的權利,這是不爭的事實!」

  「那告訴我吧!你們『受教者』,在抨擊教育者、發動改革革命之後,你們到底要推動怎麼樣的教育?」陳教授平靜的問。

  「那自然是一個沒有分數、沒有升學的完美教育!」歧梁說著。「我們不再被束縛,而是可以自由飛翔,能自由選擇自己夢想的教育!」

  「沒有分數?那為什麼『十二年國教』的反彈這麼大呢?」陳教授冷冷地問著。

  明明是炙熱的晴天,但歧梁感覺到背脊發寒。

  「沒有分數,家長會不安。但那只是習慣問題,只要習慣了之後,就是海闊天空!」歧梁說道。

  「學校不是無限的,每個學校容納學生有限,高職、大學的科系也不可能讓所有想進去的人都進去,一定要驗證有沒有基礎能力。」陳教授說著。「所以升學考試是有必要性的。也為了能避免『一試定終生』,我們才有各種配套措施,考試內容也跟學校教授內容密切相關。我相信你不會說出『某某科對某某系而言不需要!』之類的話,因為每種學科幾乎都息息相關。」

  「說這麼好聽,別把分數至上合理化!我們只要一一驗證該名學生有沒有那個能力就讀那個系,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但這樣真的客觀嗎?」陳教授認真的問。「假設今天,A生和B生要進入生態系,A生努力的讀書,去熟悉生態理論,找機會出去踏青做田野調查。而B生幾乎一樣,只是他做田野調查大多是製作昆蟲標本。當天的面試官剛好是專攻昆蟲學,結果錄取了B生,如果你是A生,你會服氣嗎?」

  歧梁沉默不語。

  「你覺得我們這些教育者,去批改那些決定別人就學的考卷時,一點感覺都沒有嗎?確實,在經過了數十年後,的確會失去審判他人的恐懼感。」陳教授喃喃說著。「分數是有其必要性的,因為我們必須去客觀地審視學生,而每個人獲得分數的機會是相等的。」

  「那些被補習班、被考試壓力壓垮的自殺學生,你們又是怎麼看待的?」歧梁吼道。「你這麼理智地去評論教育的對錯,但身陷教育的水深火熱的人,是我們啊!」

  「難道我們就沒有身陷過嗎!」陳教授終於沉不住氣,同樣憤怒地吼道。

  「都是你們害的那些自殺者,以及數以萬計的學生,沒辦法展開自己的翅膀,不是嗎?我現在講的不是理論,也不是對錯,而是事實!」歧梁大喊。「現在這已經演變成戰爭了,跟你多說無益!」

  「戰爭?別開玩笑了,這才不叫做戰爭。」陳教授喃喃說著。「如果這是戰爭,我們一開始就會把對方幹掉了不是嗎?這叫做『溝通』。這是教育賦予我們的事物啊!」

  「給我閉嘴!剝落我們羽翼的卑劣者!」

  歧梁大喊,開了槍。

  碰一聲,子彈射向了離陳教授有段距離的草叢中。

  歧梁的雙手顫抖,槍幾乎要從他的手上掉落。

  「我說,歧梁啊,你說你們沒辦法自由翱翔,是吧?」陳教授說著,將槍丟掉。

  陳教授高舉右手,指著天空。

  「看呀!天空是這樣蔚藍、這樣寬廣!」

  歧梁呆滯地抬起頭,看向耀眼的豔陽。

  「儘管去飛吧!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就讓我看看,你承接了你口中那種『封閉的教育』之後,會拿出什麼樣的東西教給下一代!」陳教授吼道。「然後,到時候,我才能擁有勇氣,告訴你……」

  歧梁嚥了嚥口水,眼眶泛淚,手拿步槍,衝過陳教授的身邊,繼續往前邁進。在經過陳教授身邊時,他聽見了。雖然十分微弱,但確實存在的話語。

  「我才能告訴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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