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瀛的島國上,有一名少年,他被稱為『鬼』。
他被家族訓練成他『該有的樣子』,間諜、殺手、傭兵……什麼稱呼都好,都無所謂,少年只是家族的魁儡。
家族只要輕輕撥動操偶的絲線,少年便會演出他們要的戲。
即便他幾乎沒有自我的意識和追求,少年仍然強如鬼神,橫行於地下世界;社交面拿捏得宜,。
在某一天,少年拿到了新的劇本,他要扮演一名大小姐的保鑣。
這名大小姐,是殺手世家的下任當家。
多麼庸俗和老套的戲碼啊!以保鑣之名行以牽制之實,不過,演員也沒有挑選劇本的權力。
他以為,這又是一場無聊的戲。
少年沒有想到,與少女的相遇,將震顫他的世界。
是連操偶線都應聲扯斷、從腳底往脊椎爬的激烈動盪。
*
這裡是和室裡,正中午過後仍有些灼人的陽光從打開的紙窗斜照進榻榻米上,外頭的人造庭院裡流水潺潺,滴落在竹筒裡,注滿後往下敲擊石面,發出清脆的竹響。
在走廊的邊緣,一名少女坐在木製地板上,嫩綠色短髮上有兩搓較長的髮絲,讓人聯想到昆蟲觸角,琥珀色的瞳孔鑲在未脫稚氣的臉孔上。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庭院的竹林背景,身上的和服半脫,裸露出白皙的肩膀、胸口和背部。
與一般少女不同的是,能看得出她的肌膚有著大大小小的傷痕,即使透過醫療掩飾,也留下了痕跡。她的湖水綠和服上頭有著閃閃的星點,宛若清晨夜空一般,被解開的鮮紅色繫帶擺在一旁。
她的腹部和胸口,正被一旁的男子,輕柔的包上繃帶。男子有著一頭及肩的桃紅色短髮,湖水綠的瞳孔與少女的和服相呼應。男子穿著和這間和室有些許不搭調的深紅色西裝,帶著親切的微笑輕拍少女的背部。
「伊東小姐,換藥已經結束囉。」男子笑著說。
「嗯。」
少女輕輕應了一聲,表示了解。
這時,響起了鈴聲。就像是電話鈴響般的聲音,只是聽起來不像屋子內,也不像屋子外傳來,反而像是整間屋子的廣播。
「……應該是本家那邊的電話吧?但小姐妳的傷口還沒好呢。」男子騷騷臉,有些困擾的聽著鈴聲。
「接過來。」
少女的音調極其冰冷,沒有讓人拒絕的餘地。男子點了點頭,從身上拿出一個正方形小盒。小盒是湖水綠的顏色,雕刻著螳螂的面部及鬼的圖騰。男子輕輕一按,盒子便發出聲音。
『……風孝螂。』
年邁而冷淡的聲音傳來,少女靜靜閉上雙眼,沉澱自己的心靈。
『妳輸給噬錢了嗎?』
片刻的靜默,直到竹筒敲響石面少女才開口。
「是的。」風孝螂平靜的回答。
『……還活著就算了。明天,下午三點五十九分的飛艇,地下第二層,E34的座位。幹掉,或把他的皮箱拿到手。』
「明天,下午三點五十九分的飛艇,地下第二層,E34的座位。幹掉,或把他的皮箱拿到手。知道了。」
風孝螂一次不差的重複。
『另外,帶上御午時吧。』年邁的聲音說著。『他在那吧?』
「是的。」雖然人不在面前,男子還是做了一個敬禮的動作。「知道了。」
「等一下,」風孝螂平靜的表情起了波瀾,皺起眉頭。「我一個就夠了。」
『客戶要求的。』電話那頭淡淡表示。『就這樣,好好準備。』
還沒等風孝螂回話,對方的電話就掛斷了。
「……」風孝螂閉上眼眸,看似平靜,卻猛然往地板用力一錘,木製地板發出喀吱的聲音。
「……若非必要,我是不會插手的,伊東小姐。」御午時在一旁帶著微笑說著。「畢竟小姐妳已經很強了嘛,其實根本不需要我插手的餘地啊,對方大概只是覺得兩個人的成功率比較高吧,嘿,小姐不用介意啦!」
風孝螂面對御午時的話語,僅是緩緩站起。
她將湖水綠星空色的和服穿好,綁起水嫩的紅色束帶,衣袖一揮,兩把小太刀從衣服裡滑出。風孝螂站穩腳步,矗立在人造庭院裡,兩手各反手持刀,眼神銳利,站出特有的備戰姿勢。
在庭院的松樹下,那姿態彷彿演歌一般華美。
「御午時……暖身。」風孝螂淡淡說道。
「妳的傷……」御午時站起,他頭上左右兩搓髮絲在風中隨之飄動,像極了鬼的角。
「你不能拒絕。」
風孝螂淡淡勾起嘴角,艷麗而危險。
「你的命,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沒錯呀。」
面對這樣的主人,御午時露出了苦笑,從後褲口袋拔出槍。
「嗯?不對哦。」「呃?」
風孝螂蔑視的笑了。
「把槍丟了。我要的是『鬼』哦?」
「……啊哈哈,那個啊,只是別人給的稱號啦!」御午時尷尬地笑了笑。「不知不覺就那樣被稱呼了啦……」
「鬼,是不用槍的吧?讓我見識一下吧。」風孝螂擺弄著手上的刀。
「……哎呀,是妳的話,我……」
御午時苦笑著把槍丟了,壓迫著手的指節,發出喀喀的聲響,無指手套發出淡淡的黃色光芒。
我、怎麼可能拒絕呢?
※
「這就是我的保鑣呀?」
他們倆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樣的和室內。
御午時露出職業性的社交笑容,而矮他好幾個頭的風孝螂,則踮起腳尖,抓著他的下巴仔細端詳他的臉。
「……您好,伊東風孝螂小姐,我是八瀨御午時,是八瀨家派來輔佐您的保鑣,我和您會相處一段時間的。」
啊,這個人大概跟我一樣吧?
御午時帶著笑容,心裡卻是灰暗的想法。
被血脈的枷鎖豢養,成為家族的工具,被磨去稜角,失去自己。啊啊,現在身在此處的我,是不是能稱之為『我』,也不知道呢……
「你很強嗎?」風孝螂歪著頭問。
「……比不上大小姐您。」
他說著得心應手的謊。御午時,毫無疑問的比眼前未脫稚嫩的少女還強,牆上許多許多。那是在地下社會的仲介、審判、私仇鬥毆的實戰經驗中磨練出來的實力。
「是哦。」風孝螂似乎不太在乎這件事的樣子。「你蹲下來一點。」
「是的。」
御午時有些不解,但還是蹲了下來,讓對方能審視自己的臉。
這時,風孝螂毫無預警地湊了上來,仔細地端詳他的雙瞳。
「……你的眼睛真漂亮,就跟我的和服顏色一樣呢。」風孝螂露出燦爛的笑容,用手輕撫著御午時的頭,就像對待寵物似的。
「……?」御午時一時半刻還沒反應過來。
「就是要有這麼漂亮的眼睛才行,畢竟你現在算是我的東西了吧?所以要跟我一樣漂亮才可以呢!」風孝螂笑嘻嘻地輕撫他的臉。「不如我幫你弄套琥珀色的和服吧,這樣我們就是成對的顏色了呢!」
「……呃!」御午時紅著臉往後退了一點,馬上又調整心情露出笑容。「嗯、嗯啊,哈哈,大小姐您開心就、就好!」
這個人、明明有著姓氏的鎖鏈,為什麼看起來那麼輕鬆自在呢?為什麼?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真是無聊的反應啊。」風孝螂嘲笑的笑出聲,攤了攤手。「我說呀,不管你強不強,都不准插手我的工作哦,因為啊,在這個家要保持地位,不自己動手不行呢。」
為什麼……根本看不出來這個人是在殺手世家,她為什麼這麼閃閃發光?
御午時完全無法理解,然而,當他看著對方在和室內,展現自己的湖水綠星空色和服,嬌小柔軟的身體踩著輕盈的步伐,對自己露出使壞的笑容時,他有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但,她真美。
※
兩人在人造庭院內,保持距離對峙著。
風孝螂踩著宛如舞蹈般的步伐,慢慢地試探著對方,緩緩接近。而御午時則相反,站在原地,不動如山,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眼睛緊盯著風孝螂的一舉一動。
碰一聲,風孝螂破風而襲,在跳躍中旋轉著身體,利用離心力強化力道。透過光芒強化雙拳的御午時,正面接下這強烈的斬擊,完全不為所動,甚至利用對方攻擊產生的些許延遲,朝面部擊拳。
風孝螂柔軟的身體下壓,躲過拳頭,並藉勢以雙刀掃腿。
御午時輕輕一躍躲過,並在對方恢復架式前,一手抓住後領,另一手抓住束帶,使勁把風孝螂往松樹的樹幹猛摔。
風孝螂在空中重整姿勢,以雙腳抵住松樹的樹幹,化解這個衝擊。然而,御午時的攻擊沒有停下,他的雙手輕鬆抓起三尺的巨石,往風孝螂的方向用力一丟,強大的壓迫感襲來。
面對這樣的巨石,風孝螂跳上巨石,從空中一躍而下,砍向御午時。
風孝螂的刀法和步伐,細膩而靈活,宛如在草中躍動的昆蟲。御午時則相反,粗曠、簡單大方,又不失技巧,宛如鬼般的強大。
「這就是鬼嗎?」風孝螂在拳與刀過招之際笑了。「不夠看啊。」
「……我本來就比不上大小姐妳嘛。」
御午時苦笑了一下,這瞬間被抓到了破綻,雙刀毫不留情的直取咽喉,御午時用雙手護住脖子才好不容易擋下。
「少騙人了,你可是我的東西呢,我會不知道你保留實力嗎?嗯?」風孝螂生氣地咬牙,在對方擋下攻擊的瞬間,用力踹了肚子一腳。
「呃、哈哈……」
我才沒有說謊……妳確實比我強大的多了。
※
「嗯?不合格的殺手?」
在一場宴會中,御午時在角落喝著酒,與其他保鑣閒話家常。他的視線看著不遠處,穿著收斂的黑色和服,與其他大人物進行交際的風孝螂,雖然風孝螂看起來有些僵硬,但應對和談話十分得體。
在他身邊的是一名伊東家現任當家的男性殺手,正在跟他閒聊。
「是啊,妳知道伊東家對於現在大小姐的考驗嗎?」男子對御午時問道。
「不清楚呢。」御午時喝了口酒。
「伊東家分成本家和分家,現在的伊東風孝螂是分家出身的……分家的小孩,本來是不能繼承的,但是本家的繼承者背叛了,才輪到現在的伊東風孝螂有機會擔任當家。」男子笑了,好像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似的。「不過分家這麼多人,要怎麼決定誰來繼承呢?」
男子像是吊人胃口一般停頓一下。
「他們把所有分家的孩子關在一起相殺,看誰活到最後。哈,就像螳螂一樣。」
「……」即使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什麼事情御午時都聽說過,但初次聽聞這件事仍然讓他感覺到酒的苦澀。
「但是,那個叫做風孝螂的,沒有殺掉全部人呢。」男子聳聳肩。
「嗯?」
「他確實殺掉了不少人,但也讓不少人活下來,砍斷腳筋和手筋,讓那些活著的人無法拿刀和槍。」男子摸著下巴說著。「……她的說法是『我是下任當家,每個分家我至少留下一個人可以照顧兩老,為了我伊東家的壯大,這些人,不可或缺。擔當殺手工作的人,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真是天真的人。」
御午時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些,很開心。
那個名為風孝螂的人跟自己不同,她是為了家族而活,她那看似弱小的肩膀,承載的事物,重如泰山。
※
「那,八瀨,我會逼你更加認真的哦?」
風孝螂與御午時保持著一段距離,笑嘻嘻的說著。
「……饒了我吧。」
風孝螂將雙刀收進刀鞘裡,像是全身卸下武裝一般。御午時很清楚她的攻擊套路,再次搬起身邊的巨石,奮力一擲。
彷彿聽得見『咻』一聲,風孝螂的身影在巨石砸毀她之際瞬間消失。她的雙腳猛力瞪擊地面,雙手從刀鞘中拔刀,宛如螳螂出拳一般的極速,身形出現在御午時面前,子彈般的斬擊隨之而來。
「……!」
御午時將光芒延伸至手臂,接下了這擊,然而強大的衝擊無法避免,他整個人彈飛,倒在竹林間。
正當他緩緩爬起,風孝螂再次猛攻。
御午時揮拳,想要反擊。
風孝螂沒有給他機會,跳躍於地面和竹林間,細小的竹幹不可思議的承載她的重量,讓她在竹林間飛舞、躍動,四面八方、無死角的落下斬擊之雨。
御午時輕輕的嘖了一聲,光是面對毫不停緩的斬擊就費盡全力。他抬頭,想從風孝螂身上找到破綻。
但他抬頭時,反而呆住了。
在夕陽西下的橙色陽光下,風孝螂輕巧的身形在竹林間飛舞,翠綠的竹葉與湖水綠的和服相呼應,閃閃發光的汗水和炯炯有神的琥珀色瞳孔,美的令他窒息。
那一瞬菸,御午時停駐呼吸。
咚一聲,風孝螂撲倒了御午時,讓他整個人往後倒,撞擊在地面上。風孝螂坐在他的下腹部上,手上的雙刀不偏不倚的插在頭側邊。
「……我輸了呢。」御午時苦笑。
「……哼。」風孝螂從上往下看著御午時的臉,不服氣的咬牙。「今天又沒有逼你認真起來。」
「啊哈哈,我很認真的唷?」
……畢竟我的力量,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
「隨便你說。」
風孝螂的身上沾著些許竹葉,整個人趴了下來,躺在御午時的胸口上,少女身體的香味混著青草的味道傳到御午時那裏。
「呃!大小姐?」御午時有些驚慌。
「……我累了,我要睡覺。」風孝螂輕聲說著,反射性地用臉頰蹭了蹭對方。「抱我回去。」
這是命令。
「……我、我知道了。」御午時苦笑,輕輕拍著風孝螂的背。「等妳睡著了,我就會帶妳回去的。」
「很好,明天任務的事情也交給你打理了。」
風孝螂說完,便在舒服的涼風下,窩在對方的懷裡打盹。御午時像是不敢驚動她一般,一動也不動,直到規律的呼吸聲傳來,確定風孝螂睡著後,才輕輕地拿起刀,放在一旁,攤在地上,享受片刻的寧靜。
※
在一次宴會中,風孝螂喝得爛醉。
從身上滑落的和服和不成句子的字句,實在不能稱作端莊的樣子。為了不讓風孝螂出糗,御午時當機立斷帶著風孝螂離開現場。
「大小姐,我去幫您拿一些解酒藥……」
「哈、哈啊……不用了,才不需要呢,哈……」
在風孝螂的和風房間裡,風孝螂倚靠著牆壁,攤在榻榻米上,笑了起來。
「……您醉了。」
「那又怎樣?」
風孝螂沒有格調的繼續笑著。
「你有看到那些人的眼神嗎?哈哈哈哈……」
「……?」御午時本來在櫥櫃間搜尋著藥品,聽到風孝螂這樣說後才轉過頭。
「沒有啊,沒有任何一個人認可我是當家,沒有!」風孝螂笑中帶淚的說著,搖頭晃腦的想爬起,但又暈的跌坐在地上。「他們根本沒人真正尊敬我的……!」
「……請您別這麼說,別這樣說。」
御午時跪坐在風孝螂的身邊。
「……您很努力,也很強。」
「是嗎?是這樣嗎?八瀨,你是這樣想嗎?嗯?」
身上散發酒氣的風孝螂,爬到御午時的面前,把手按在御午時的腿上,臉湊近。
「呃……」御午時擔心對方因為酒醉有些不適當的舉動,所以稍微將臉別開。「當然。」
「……看著我啊。」風孝螂用雙手把御午時的臉扳過來正視自己,露出恍惚的微笑。「就算沒人看得起我,我也要守護這個家,只要我在這個位置,依靠這個家生存的人,就可以把全部都託付給我……全部!」
「……嗯。」
御午時露出真摯的微笑。
「我知道。您是能背負一切的人,我知道的。就算您不在伊東家,您也能撐起周圍的人。」御午時不疾不徐的說出自己的想法。「您就是這樣強大。」
「……哈,我知道啊,因為是我嘛,我當然做得到……!哈!」
風孝螂輕輕往前一靠,躺在御午時的胸口,慢慢滑落到腿上。
「八瀨,你是我的東西,不准離開。」
風孝螂輕聲說著,閉上了雙眼。
御午時反射性的用手輕輕摸了摸風孝螂的頭。
「您的吩咐,就是我的每一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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