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水流聚集成破碎的池塘、湖泊,帶著略紫色的褐色土地從湖泊中突出,形成一塊塊的小島,小島間彼此以不碰觸水面的木橋連接著,整塊土地散發著水鄉澤國的悠閒氣息,在異常清澈、可直視水底的湖泊裡,有著文化的殘骸靜靜躺臥著。
木板層層交疊而成、宛如魚鱗般的幾片木牆,在平靜的湖泊中屹立不搖,彷彿謹記著遮風避雨的生存意義,即便傾斜、即便周圍的牆壁已經倒下、屋頂的黑色磚瓦片散落四周水域,能稱為房屋的結構早已不復存在,它仍穩穩地斜插在湖底的土沙中。
數支木勺隨著水流輕輕地飄動著,一顆碩大的鈴鐺沉在湖底,拉鈴用的麻製拉繩嵌入沙裡,木勺隨著輕微的波浪、規律地輕拂鈴鐺,發出沉悶的鈴聲。
帶著些許魔幻感的土綠色、紅褐色、藍紫色楓葉,從楓林間飄落,隨著突如其來的風兒,踩著戲謔而虛無的步伐在空中飄舞。鮮紅色的鳥居歪斜地矗立在湖泊中,表面的亮麗紅漆給人不真實的絢麗感。
在歪斜的鳥居上頭,一名少年被條條粗繩綁在鳥居上。他穿著黑色配上百合花樣式的浴衣,小小的裸足在空中隨著微風搖擺。少年灰白色的短髮輕輕飄動著,宛如陶瓷般的面孔,平靜地直視前方,無神的黑色瞳孔彷彿無視了一切外物,將光線和世界阻隔在外似的。
湖泊底下,巨大的黑影在游動著,即使是異常清澈的水面,黑影的速度之快,讓人在定神看清楚前便往前游動,迅速、安靜,帶了點恐怖。
少年輕輕將頭垂在肩膀上,像是等待已久一般,閉上了雙眼,本來不帶任何情感的臉孔,透露出了一絲平靜。
彷彿在回應少年一般,黑影竄出了水面。
那是長達五尺,圓柱狀的巨魚從水面跳躍而出,彷彿『鯉魚旗』般的魚身,佈滿黑色整齊的鱗片、呆滯的圓形瞳孔,開玩笑似的、可笑至極的大圓嘴,裏頭是如絞肉機般的層層利齒,開合發出喀吱聲。
清澈見底的湖泊、充滿詩意的小橋和從湖泊突出的土地,飄散的楓葉點綴著水鄉澤國的光景,這條巨魚從湖泊中躍出,散濺的水花折射了夕陽的澄光,宛如娃娃般的少年,平靜地等待巨魚吞噬自己的瞬間。
此刻的畫面,美得令人屏息。
但是,異物打破了美的均衡。
從不遠處的楓樹林間,前端為苦無形狀的三條鎖鍊宛如魚叉般射向巨魚。鎖鏈無法貫穿堅硬的魚鱗,但也足夠將巨魚撞向旁邊,阻止牠一口咬下鳥居上的少年。
巨魚在空中扭動著,往旁邊的湖泊墜落,噗通一聲掉進水裡。
在鳥居上的少年似乎被打擾了什麼重要的儀式,緩慢地睜開眼,面無表情地嘆了沉悶的長氣。
兩條鎖鍊又從樹林間射出,尖端苦無的部分插進了鳥居的木頭枝幹。一名穿著黑底、白色鳥籠紋路的短袖上衣,搭配輕便的牛仔短褲、運動鞋的少女,一手按著畫有骷髏頭圖案的鴨舌帽,沿著鎖鍊一路快跑到少年的身邊。
「嘻嘿嘿,」戴著骨頭耳環的少女笑道,眨了眨褐色的俏皮瞳孔,身上的鳥籠紋路發出銀色的光芒。「美少女噬錢,鈴塔.骨列斯駕到啦!」
鈴塔握緊鎖鏈,用力一拉,一把匕首透過銀色的光芒鍛造而出,她看了一眼巨魚確認狀況,便開始用匕首往少年身上的粗繩畫去。
「這是名為祭品、人柱的傳統對吧?沒想到還有地方保留這種東西……呼……可視之人命可不能與不可視之鬼神相論價值……呼……這繩子也太難切了吧?」鈴塔已經沒有餘裕說一些奇怪的道理,急急忙忙地想把粗繩給切開。
少年似乎在嘲笑她的慌張和急促一般,面無表情地歪著頭。
「錯了。」少年輕聲說,中性的嗓音彷彿輕輕一捏就會消失地無影無蹤。「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我死了比較好。」
「什麼啊?」鈴塔一頭霧水。「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嗚!」
粗重的麻繩一時之間難以切開,匕首徒勞地在上頭發出沙沙聲響。鈴塔又急又慌之際,巨魚再次從手中躍起,如絞碎機般的巨嘴準備吞下兩人。
「咿呀──!」
鈴塔驚嚇地閉上眼睛不敢看。
這時,旁邊一柄三叉戟,強而有力地插進巨魚堅硬魚鱗的縫隙裡。巨魚掙扎扭動,一股疾走的藍色電氣從三叉戟上爆發而出,巨魚被電的抽搐,呆滯的雙眼上翻,墜入水裡。
「……我還活著?」鈴塔睜開一隻眼,眨呀眨地看著底下,鬆了一口氣地咧嘴一笑。「謝謝啦,伊蒂絲大姊!」
一名穿著墨綠色軍用大衣、一頭黑色長亂髮的成熟女子,靴子踩在淺灘裡,面無表情地抬頭,炯炯有神的灰瞳看了鈴塔和少年一眼,握緊一條繩索的雙手用力一拉,把巨魚給拉出水面。
被喚作伊蒂絲的女子從大衣中拿出小刀,開始肢解起巨魚。
「嘿嘿,伊蒂絲大姊還是那麼可靠!」
鈴塔終於把少年的麻繩解開了,把毫無掙扎的少年抱在懷裡。明明兩人年紀相仿,但少年的身高不到一百三,身形嬌小,鈴塔輕輕鬆鬆就用公主抱把他抱起,把鎖鍊當作滑繩,一口氣從高處的鳥居滑落下來到伊蒂絲的身旁。
「……唉。」少年不耐煩地嘆氣,從鈴塔懷中輕輕一翻身,踩踏在地面上。
「能被我和伊蒂絲大姊發現是你運氣好,懂嗎?」鈴塔似乎對少年的態度有些不以為然,像是在指責對方般用手指指著少年。「你住在這附近嗎?有禮貌一點我們可以替剛剛的營救打個折哦?」
「與你們無關。」
少年轉過身,纖細的身形和灰白色的短髮相呼應,彷彿只是眨眨眼少年就會消失在飄落的楓葉和夕照之中。
不過,這自然只是單純的錯覺。
少年沒走幾步路便虛弱地差點跌倒,抱著肚子的他發出響亮的咕嚕聲。
「……」「……」
鈴塔盯著少年,少年臉微微紅潤起來,不敢回頭。
「……吃頓飯再走,也不算遲。」伊蒂絲喃喃說著。
在烏黑的鱗片底下,白皙、濕潤的魚肉顯現出來。三人不約而同地吞了吞口水。
*
夕陽西下,伊蒂絲在楓樹林間生好火烹煮巨魚。今天的晚餐十分豐盛,和蔬菜、調味料一起熬煮魚肉的魚肉湯、散發光澤佐以芥末的生魚片、煎的滋滋作響的魚肉排,和油炸而成的炸魚條。
三人並排坐在一根圓木上。這是鈴塔和伊蒂絲剛剛隨便找棵樹砍下來的。
「有點意外呢!」鈴塔用手直接拿起炸魚條塞進嘴裡咀嚼。
「……?」
「沒想到伊蒂絲大姊會願意和別人分食食物,按照平常的發展應該是『搶噬錢的食物,妳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嗎?』才對呀?」鈴塔一邊舔掉手指上的油漬一邊學著伊蒂絲的口氣。
「……」伊蒂絲用下巴朝少年和鈴塔點了一下。「因為,是餌。」
「耶?因為我們是釣魚用的餌所以勉為其難分我們一點吃的嗎?太、太過分了吧伊蒂絲大姊?」
浴衣少年沒有被兩人的對話感染些許的歡樂氣氛,仍然靜靜地、彷彿隨時會消逝似坐在一旁吃著食物。倒是吃東西的樣子很專心,顯然覺得很好吃。
「你不餓了就應該告訴我們你是誰、你住哪裡了吧?」鈴塔用碗喝著魚肉湯,發出失禮的吸食聲。「我叫做鈴塔.骨列斯哦,旁邊這位是伊蒂絲.瑞格。」
「不要隨便報別人的名號。」
少年將碗輕輕放在腿上,似乎在猶豫的樣子。
「……尾形雙。」雙慢慢開口,輕聲唸著。「就住附近的村子。」
「嗯……附近的村子啊?」鈴塔轉過頭向伊蒂絲確認。「我們也要去那吧?」
「是我要去。妳只是跟來的。」伊蒂絲補充。
「哎呀呀,那種小事不用計較嘛?」鈴塔攤了攤手,把視線拉回雙身上。「那麼,你剛剛在上頭說了什麼,你自己選擇的吧?那是什麼意思?」
雙警戒的看著鈴塔和伊蒂絲,輕咬著嘴唇不說話。
「放心啦,你要死要活我才不管你,只是有點好奇啊?告訴人家嘛」鈴塔眨了眨右眼,似乎想裝可愛讓對方放下戒心,不過只讓雙覺得有些反胃的樣子。
「……」伊蒂絲對這話題沒什麼興趣,兩頰用食物塞得鼓鼓的。
雙似乎又掙扎了一段時間,最後嘆了一口長氣。
「……早晚能死成,說出來沒所謂。」雙喃喃說著。
「有沒有人跟你說常嘆氣老得快?」鈴塔聳聳肩。
雙沒有理會鈴塔,從魚肉湯裡挑起一根魚刺,毫不猶豫地用力往自己臉頰一劃。鈴塔吃驚地看著他。
如果僅是流血,是不足以讓人驚訝的,然而雙流出來的鮮血,散發著異樣的光芒。那是如兩種顏料混在一般,斑駁的白色與灰色的光芒,淡淡的、淺淺的附著在血液上。
明明只是一般的血液,詭譎的色彩卻給人一種宛如顏料一般的黏稠感。雙的血液滴落,落在一株草綠色雜草上,順著葉片滑落。
雜草產生了變化,漸漸吸收了雙的血液,黑白色的光芒蔓延至維管束中,接著,草慢慢萎縮,宛如枯萎一般失去色彩。
「……」伊蒂絲停下吃東西的動作,定神看著那株雜草。
「這、這個是?」鈴塔驚訝的摀住嘴。「毒殺別人超方便的光芒嗎?啊、不對,這種光芒一般人根本沒辦法擁有吧?而且你的『媒介』是什麼?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雙淺淺笑了兩聲,在黑夜之中有一種鬼魅的虛無感。
「我的血液本身就是承載這種光芒的媒介……懂了吧?碰觸這種血液的大地和生物都會被汙染而死的,我這種受詛咒的存在,還是死了好吧。哈哈,哈哈哈。」雙自嘲地笑了笑,撥開了擋住視線的灰色瀏海,那黑瞳配上笑聲顯得更加荒誕無稽。
接著,毫無預警的,雙收起了笑容,情緒也像是熄燈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懂了吧?我是不死不行。我是自願來這裡當這些魚的餌的。」雙越說越冷淡。「你們這樣只是多管閒事罷了,你們又懂了我什麼啊。」
「沒看過被救的人還這麼臭屁的說著自己去死的原因的……我跟你說啊!」鈴塔不高興地想回嘴。
伊蒂絲按住鈴塔的肩膀,制止她繼續說下去。鈴塔愣了一下,接著順勢縮進伊蒂絲的臂膀裡。
「你,雙、對吧?」伊蒂絲面無表情的把鈴塔從圓木椅上推下去。「這種光芒,不可能是天生的。」
伊蒂絲的灰瞳望過去,雙那用自暴自棄和不在乎所包裝的假面,似乎一下子就被伊蒂絲的目光給拆開,讓雙不自主的避開視線。
「你是前百號,沒錯吧?」
「……嗚。」
雙的眼眸垂了下來,看向地面。
「對。我是NO.51,Pollution(汙染)。」雙的聲音比剛才柔軟許多。「妳是怎麼知道的?」
伊蒂絲一時之間沒有回答,手伸進大衣口袋中在找尋什麼東西似的。
「咦?」重新爬回椅子上的鈴塔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原來是跟伊蒂絲大姊一樣是前百號嗎?伊蒂絲大姊她是NO.3哦!」沒什麼大腦的說出伊蒂絲的編號,使得伊蒂絲不怎麼開心的用肩膀把鈴塔再撞下去。
「唉唷!很痛啦!」
「那妳,應該懂得啊。」雙喃喃說著,細小的肩膀微微顫抖,那種彷彿會隨風而逝的纖弱身型在黑暗中又被更加強調了。「為什麼,妳還會想活下去呢?是妳比我幸運……吧?」
「也許,是這樣。」
伊蒂絲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小紙片和一些乾燥的不知名藥草粉末,仔細地捲成長條狀,用營火點著,開始當作菸抽了起來。
「耶?伊蒂絲大姊有抽菸的習慣嗎?」
「……咳咳。」
「不會抽就不用勉強自己的呀!」鈴塔在後頭拍著伊蒂絲的背。
「需要把一些情緒燃燒掉。」伊蒂絲一邊用有些笨拙的動作彈掉煙灰,一邊看著營火。
雙沉默不語,還在等待伊蒂絲的答案。
「……好不容易從那地方活下來,而且出來了,」伊蒂絲平靜的說著。「不思考如何活下去,太可惜了。」
雙沒有回話,只是在木椅上縮起身子。
「……」鈴塔屏息,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在這種氣氛下開口。
「明天睡醒,」伊蒂絲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唸道。「就送妳回去。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幹,就這樣。」
*
在距離伊蒂絲等人的紮營處北方大約兩公里左右的距離,有一個小村落座落在此。就如在那些破碎的湖泊中矗立的木牆一般,這裡的房屋也用相似的工法建造,層層木板交疊宛如魚鱗一般,黑色的磚瓦整齊地排列在屋頂上。
然而很諷刺的,這裡的房屋看起來十分老舊,部份破損的地方則用格格不入的鐵板進行補強,和湖泊中近乎完好如初的遺跡大相逕庭。
村民們穿著一般的布衣和和式服裝,在農忙之餘互相聊天、談笑,小小的廣場上,在電子布告欄前閒聊、互動的人們,使得村落雖小,也顯露出些許熱鬧的氣氛,乍看之下是十分溫和、和平的小村落。
在雙出現在街道上眾人的眼前時,氣氛頓時變了。
並不是因為他的身後出現了兩個陌生的外地人,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就讓村子的氣氛變了。
「……」雙沉默不語的帶著伊蒂絲和鈴塔穿過村子,踩過滿是楓葉的小路發出沙沙的聲響。
村子裡的人面面相覷,稍微談論了幾句。伊蒂絲側耳傾聽。
「……他怎麼從外面回來?又亂跑了?」
「很危險啊,汙染水源的話……」
「尾形家的人在做些什麼呢,放任他亂跑……」
多是諸如此類的話語。當雙將視線移到路過的村人時,村人們皆會友善的問好。只是,笑容大多僵硬的讓人一眼就能看穿虛假,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滑稽的過份友善。
然而,這些都只針對雙一個人。
這些虛假,面對是外地人的伊蒂絲和鈴塔,反而消失的無影無蹤,兩人能感受到村民真摯的打招呼和友善。
鈴塔對於這樣的狀況有些困惑,抬頭看向伊蒂絲想尋求一些解答。伊蒂絲面無表情的回看對方,顯然也沒什麼頭緒。
在走了大約二十來分鐘後,三人來到了一間離村中心有些遠的房屋,這裡和這間村落的其他房屋沒什麼兩樣,只有在地理位置上似乎有被排擠的感覺。木門是敞開的,當雙一走進裏頭便傳來聲音。
「雙、雙嗎?」
一名看起來四十來歲的男子從裏頭慌慌張張地走了出來。他穿著與雙有些相像的浴衣,腳踩木屐,頭髮和瞳色和雙一樣是灰白色、黑色。
男子的身型與一般四十來歲的男性不同,相較之下顯得過於纖瘦了,沒什麼肌肉,在這個以務農為主的村落裡看起來有些格格不入,臉上的鬍渣給人陰暗、髒亂的印象,與身體白淨、臉龐白皙的雙迥異,即便兩人的穿著、髮色、瞳色很相像,也難以讓人聯想到是父子。
「……」雙露出露骨的厭惡表情看著男子。
「雙,你去哪裡了,我很擔心你呀……」男子不安地說著,看向伊蒂絲和鈴塔兩人,有些詫異。「咦?是兩位把雙帶回來的嗎?太、太感謝了,真的,那個,我是尾形柏文。」
柏文有些不好意思的彎腰對伊蒂絲和鈴塔表示感謝之意。
「……什麼都不懂就不要對別人鞠躬哈腰,噁心。」
雙不管自己擦撞到柏文,自顧自地走進家裡,不久便傳來了腳踩階梯的上樓聲。柏文似乎沒有搞懂自己做錯了什麼,略帶無奈的看著雙走上樓。
「嗚啊,好嚴重的叛逆期……」鈴塔躲在伊蒂絲的身後搔搔臉,看著雙離去的樣子。
「讓各位看到父子相處是這個樣子真的很抱歉。」柏文苦笑,做出邀請的手勢。「兩位不介意的話還請光臨寒舍……我會好好謝謝兩位的,而且也想知道雙發生了什麼事。」
「嗯。」把小布袋用繩索綁好,單手拉著繩索使布袋掛在肩上的伊蒂絲點點頭,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
「就這樣在這邊耽擱好嗎?伊蒂絲大姊?雖、雖然我也滿好奇那傢伙的家……但我們還有工作要做吧?」鈴塔從後面拉著伊蒂絲的大衣問道。
「不要緊,有些情報要稍微收集。」
「兩、兩位說的話有點難懂呢,但邀請這樣的人進到屋子裡,實屬我的榮幸。」
屋子內的塌塌米很整齊,即使有些老舊,仍然看的出來保養和擦拭的苦心,反而讓老舊凸顯出一分韻味來,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抹茶香味。過了一會兒,一位穿著褪色廚房用圍裙、黑色長髮、有些豐腴的中年婦女,面無表情地替三人奉上茶水和茶點。
「請慢用。」說完,便畢恭畢敬地離開。
鈴塔用小竹籤把送上來的紅豆羊羹直接整塊挑起塞進嘴裡,些許碎凍沾在嘴角。
「那應該是雙的母親吧?看起來有些陰沉呢。」
「但點心不錯。」伊蒂絲直接拿起小盤子,把羊羹倒進嘴裡咀嚼。
「啊哈哈,兩位的吃相真是豪邁……不過還請不要當著我的面批評妻子啦。」柏文皺著眉頭苦笑。「那、就從我最在意的,關於雙的事情開始說吧……!」
鈴塔先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然後把遇到雙的過程和雙所說的話與柏文說了一遍,期間伊蒂絲幾乎沒有說話,只是坐在一旁喝茶。柏文一開始還能維持著陪客用的笑容,慢慢地笑容開始收斂起來,眉頭則是越皺越深。
「真是謝謝妳們,非常感謝妳們救了雙。」
柏文跪坐著,慎重的將頭嗑在榻榻米上,向兩人聊表謝意。
「……要謝就謝這傢伙。」伊蒂絲用下巴朝鈴塔點了一下。「是她突然想換一下路線。」
「唉唷,有時候人就會有這種像是靈感一般的曇花一現嘛!」鈴塔沾沾自喜地說著。「不過啊,老伯你還是要好好照顧那傢伙啦,感覺他動不動就會去尋死呢,很傷腦筋的。」
「……」柏文抬起頭來坐正,亂糟糟的臉因為悲傷的關係顯得更加灰暗。「這都是,我害的。」
「咦?怎麼說呢?我想聽!」
「啊哈哈,不是什麼有趣的故事……」柏文搔搔頭,本來想婉拒,看到鈴塔閃閃發光的雙眼,便苦笑著繼續講下去。「我想兩位也很清楚,本村是務農維生的村子……雙出生的時候,我生了一場重病,很嚴重的病,我完全沒辦法跟大家一起下田工作,自然也無法養活自己與家人。村子的大家都很好,會幫忙我打理日常生活,但也沒辦法撐一輩子……這個時候,『光一研』的人出現了。」
柏文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後又繼續講起。
「他們說,雙有開發特殊光芒的資質,只要把雙送進光一研協助研究的話,就會給我一筆錢、幫忙治好我的重病……」
「所以你就把兒子當作商品賣了?」鈴塔挑了眉毛問。
「不、呃,」柏文吞了吞口水。「……是的。當時的我別無選擇,把雙送走了……到現在,光一研的人還是會定期匯錢過來,是讓我們一家三口不須勉強自己去工作也能過活的錢呢,哈哈。」
柏文乾笑了幾聲,看來對於這樣的結果並不甚滿意。
「但,很多東西不是錢可以彌補的。」柏文喃喃說著。「兩年前,雙回來了。我、我在雙還只是三歲的時候就把他送走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我想說只要讓他優渥過日子,這些繁瑣的相處的事情以後再想也可以吧?但反而讓他跟我越走越遠了……」
柏文顯得有些無所適從,眼神飄移。
「而且傳聞又越來越多,有人看到了雙流血時的顏色,孩子們覺得雙很恐怖而不跟他做朋友,大人也擔心雙是會危害別人的實驗失敗品所以才被光一研放出來,與雙保持著安全的距離,這距離不只是身體上的,連精神上也是。我想,雙一定是很受傷吧……」
「聽起來是大人在討論高貴的藉口呢!」鈴塔笑嘻嘻地說著,滿不在乎地喝著茶。
像是被戳到痛處似的,柏文有些坐立難安。
「我、我也很想告訴雙,我對他的重視,不是因為他是實驗體,而是以父親的身份關心他……他身上有怎樣的光芒我才不管,他是我兒子啊……」
柏文越說越小聲,最後完全噤聲。
一陣短暫而尷尬的沉默。
「好了、好了,來談談兩位為何到此處吧。」柏文皺著眉頭笑了笑,藉由話題的轉換來打破這陣沉默。
「……接受了委託。」伊蒂絲回應。「我們兩個是噬錢。」
柏文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原來接受委託的是妳們嗎?」柏文拍了拍額頭。「那個,我就是發出委託的村長……妳們來了真是太好了。」
「耶?」鈴塔嘟著嘴看了伊蒂絲一眼,似乎在說著:這種人當村長真的不要緊嗎?
「委託內容是清除突變體吧。」
「沒錯……我去找一下資料出來。」柏文站起來苦笑。「對方躲在河的深處,現在還沒有害人的情況,但光一研他們把那種突變體放在這邊還是令人傷腦筋啊,遲早會出問題的,希望你們準備充足再過去……請在這裡稍待吧。我是建議凌晨時牠最遲緩的時候再過去,今晚可以在寒舍休息也沒關係。」
「我,沒所謂。」伊蒂絲聳聳肩。「……倒是,有其他在意的事。」
*
搖晃、光點閃爍的手術室……是手術室嗎?他也分不清楚,或者該說,對他而言也不重要。他不想待在這裡,他不想要那些穿著塑膠手套的手靠過來,像是在玩塑膠玩具一般碰觸自己的身體,隨意的切割和注射。
然後,眼睛用力一閉,再次睜開時,已經待在一間宛如病房間的房間裡。他很清楚,這不是病房,而是屬於自己的房間,寵物兔靜靜地趴在他的腿上打盹,牠是在這孤寂的房間中唯一能陪伴他的生物。頓時間,他感到了一些心安,直到房門被敲起。
一盤食物透過門下的板子送了進來。是很均衡的日式煎鮭魚定食,以及足足一碗飯份量的黑白色藥丸。只能吃了,上次沒有把藥丸吃完,三天的食物都只剩下藥丸。
他吃完藥丸後,腦袋昏昏沉沉,彷彿整個人的重心都被抽走了,往後一倒,一下子就睡去了。
醒來後,又是手術室,又是切割和注射。
昏迷後,又是房間,又是藥丸。
持續了多久,他也數不出來了,反正也沒有意義。
直到有一天,他在手術時發現了奇怪的事。血的顏色,是紅色才對吧?那麼,從我身上抽出來的,那像是顏料般的噁心玩意兒是什麼?那是什麼?那是我身上的東西嗎?那是我的血嗎?
我到底變成了什麼?
他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想知道這個答案,但,別人已經幫他決定了。就在他的眼前,那些人拿著黑白色混合的血液,滴落在蘭花上。
蘭花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僅是將液體吸收自己莖幹之中,除了略顯沒有精神以外沒有什麼特殊的狀況。
接著,那些人拿著裝滿那些血液的注射器,走近他心愛的寵物兔。
他掙扎,扣緊腳踝、手腕、腰部的鐵環甚至陷進肉裡。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兔子一邊抽搐一邊接受注射。
他就這樣,看著那黑白色的液體慢慢地浮現在兔子的眼裡,紅色無辜的雙瞳慢慢失去色彩……
雙驚醒了。
「哈、哈啊……呼啊……」
雙滿頭大汗,穿著平常的浴衣,躺在鋪在榻榻米上的草蓆上,旁邊是簡單的書桌和書櫃,裏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有些看起來還十分昂貴的樣子。雙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認知到這裡既不是病房,也不是手術室。
這裡是『家』。即使沒什麼實感,即使一點都沒有被這個村子接納的感覺,它仍然還算得上是一個家。
即便如此,雙一想到軟弱的父親和這個村子看自己的眼神,頭皮就是一陣發麻。
果然,當時還是死了比較好吧。
反正,就算離開了那個地方,也沒有真的能接納我的地方在……
就在雙已經毫無睡意,坐起身時,房間的拉門那裏,有人輕輕敲了敲門。透過紙門的影子判斷,那個人既非父親,也非母親。
「誰?」雙冷冷的問。
「是我啦!鈴塔!」鈴塔開朗的聲音從走廊上傳來。「可以進去聊聊嗎?」
「……?」
雙似乎有些訝異的樣子,雖然知道對方是個好管閒事的人,但沒想到如此厚臉皮到令人發笑的地步,竟然在大半夜的時候獨自來男性的房間敲門。
「請便。」
「那我不客氣啦。」鈴塔將拉門拉開,手上拿著兩罐飲料和一包署片走進了雙的房間。「嗚啊,以男生而言,真是無聊的房間啊。」
「……妳很煩。有事嗎?」雙不高興地說著,正坐在草蓆上。
鈴塔冷不防地用手上碳酸飲料的罐子貼在雙的臉頰上,冰冷的觸感讓雙一震。
「是沒什麼要緊事兒,只是,聽了你父親說的話,總覺得不能坐視不管!」鈴塔笑著說,打開飲料喝了一口。
「……無聊。」
雙雖然這麼說,但還是微紅著臉接下了那罐飲料。
「我說啊,你不要再想著去死了啦。」鈴塔聳聳肩,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你很討厭這個村子跟父親吧?」
「妳又知道什麼……」
「這個嘛,有稍微推敲一下就知道了啊,」鈴塔捧著臉頰看著雙。「從那裏出來之後沒有容身之處吧,以為終於可以回家了,但這裡……應該沒有什麼家的感覺吧?對了,不用這樣坐啦。」
雙一聽,馬上改變坐姿,將兩膝曲起,抱著膝蓋,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微微皺著眉頭,似乎是因為被說中心情所以沉默不語。
「伊蒂絲大姊現在不也過得好好的嗎?我就從來沒聽過伊蒂絲大姊還有家鄉之類的。所以沒有也可以活得好好的啦。」鈴塔喝了一口飲料,輕鬆地說著。
「……少說的這麼輕鬆。」雙把臉埋進膝蓋裡喃喃說著。「能歸屬的地方,一個也沒有啊。」
「姆,你很在意的話,至少,不需要尋死吧?」
鈴塔輕輕搖了搖手中的飲料罐,看著對方,俏皮的褐色瞳孔這時添了幾分嚴肅和認真。
「活著才能做很多事哦?」鈴塔像是再拋媚眼般眨眨眼。
「做很多事?」
「就是說啊,比如找尋容身之處和……我也不知道,向光一研報仇之類的?」鈴塔半開玩笑的說著。「我也,沒有稱得上是家的地方呢。」
「……」雙抬起頭看著鈴塔。
「但是啊,我覺得我很幸運,」鈴塔笑了笑。「待在伊蒂絲大姊的身邊我很滿足,所以這邊暫時就是我的容身之處了吧,我相信你也可以找到的。」
「……嗯。」
雙有些難為情的樣子,輕輕點了點頭。
「那個,謝謝。」
「嘿嘿,」鈴塔笑的很開心的樣子。「不會,畢竟是我好管閒事嘛。」
*
凌晨五點,天空才稍微乳白了一點點。在尾形家的客房裡,身上只有纏胸布和緊身牛仔短褲的伊蒂絲,靠著牆壁閉目淺眠。鈴塔側躺在伊蒂絲的大腿和腹部之間,雙手抱著伊蒂絲的腿,睡得很香甜的樣子。
當陽光慢慢升到了照到伊蒂絲雙眼的位置,伊蒂絲緩慢地睜開雙眼,面無表情地揉了揉眼睛。她看到了躺在腿上的鈴塔,瞪了一眼,用手用力捏鈴塔的臉頰。
「好、好痛!伊蒂絲大姊!」鈴塔一下子就被捏醒。
「工作了。」
就在兩人將衣服換上時,隔壁房間傳來了一些騷動的聲音。
「……?」
伊蒂絲套上了黑色的人造絲衣和墨綠色的軍用大衣,領著鈴塔走到了隔壁房間。在隔壁的是神情著急的柏文,地上散亂著各式各樣的文件和資料,櫃子也被亂七八糟的打開。
「妳、妳們起來啦?」柏文苦惱的說著,跪在地上翻找文件。
「怎麼了嗎?」伊蒂絲問,走進房間,這才注意到在柏文右後方,尾形夫人正面無表情地幫忙整理。
「關於那個怪物,就是突變巨蛙的資料都不見了,明明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那隻青蛙在哪裡的……」柏文困擾的說著。「雙也不見了……到底怎麼回事,不會吧……難道他去找那隻青蛙了,又想去自殺了嗎?」
伊蒂絲的臉色一沉。
「糟糕。」
「是滿糟糕的,花漾年華的少年去白白送死……」鈴塔嘆了一口氣。「晚上跟他講的那些都沒用嗎?」
「……不,」伊蒂絲喃喃說著,轉身往門外走。「我去看了前天雙他用血液滴的植物,它沒事。」
「咦?」鈴塔小跑步跟著伊蒂絲。
「他說了謊,他的光芒不是汙染。」伊蒂絲冷冷說著。「旁邊的昆蟲吃了植物後,變成像僵屍一樣的東西。碰了會有反應,卻怎樣也不像活著」
「呃?所、所以,到底是變成怎麼樣的東西了……?」鈴塔不安地問。
伊蒂絲領著鈴塔走出房屋大門,飄散的美麗楓葉和舒服的晨光跟兩人的表情呈現明顯的反比。
「沒猜錯的話,應該是……」
在房間裡,柏文還在困擾地整理資料。
「這樣說起來真是太奇怪了,對吧,雪子?」柏文苦笑著對妻子說著。「這些資料都用鑰匙鎖好了啊,就算找到了鑰匙,雙又是怎麼知道那隻青蛙的事情?仔細想想,伊蒂絲和鈴塔那兩個人說他被綁在鳥居上的事情也很奇怪啊……他自己一個人怎麼可能用粗麻繩把自己綁起來呢?」
「因為,都是我幫他的。」
尾形夫人極其冰冷地說著,眼神像是鉤爪一般緊抓著柏文。柏文一時之間還沒有懂對方的意思,呆滯的苦笑凝滯在臉上,額頭微微冒汗地回望對方。
「耶?雪子?妳在說什麼……?」柏文笑了笑,試圖緩和氣氛地說著。「一名母親哪有把自己孩子給魚吃掉、幫忙去找危險生物的道理?」
「……你有資格跟我談母親這類父母的責任?」尾形夫人怒瞪柏文。「如果不是你不爭氣生了什麼怪病,我們需要把雙送走嗎?雙需要這麼痛苦嗎?」
「我、我,我也不是願意的啊……」柏文不敢直視對方的雙眼,雙眸垂了下來。
「是嗎?那個時候如果接受大家的資助,得過且過還是有辦法吧?你眼裡難道沒有那筆錢嗎?不是希望輕輕鬆鬆地接受別人醫療嗎?」尾形夫人毫不客氣地質問。
「我、我,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柏文按著心窩,表情痛苦地扭成一團。
尾形夫人的表情充滿了不屑和鄙視。
「如果雙註定無法幸福,他想要選擇一個比較輕鬆的方法了結這一切,我會幫他,就僅是如此。」
「雪子妳,這、這樣不對啊,幫助自已的孩子自殺什麼的……」
柏文越說越小聲,他已經心虛地無法再做辯駁,因為他自己很清楚,這一切的起因都是自己。
就算把責任推給疾病,也不能為了現在疾病已經治好的自己開脫。
「我……我……」
柏文哽咽,久久不能話語。
*
隨著這些破碎的池塘和湖泊持續往深處走,在攀過岩石和鵝卵石石灘後,來到了一處三層樓高、三公尺寬的小瀑布。這裡的紫色青苔附著在光滑、長年受到瀑布河水澆淋的岩壁上,墜落河中的楓葉聚集在瀑布下的小漩渦中,翻轉好幾圈後繼續順著水流往下漂。
在瀑布的後方,有著一個稍微往下的洞穴,些許的水流流進裏頭。
光是湊近,就能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
在裏頭的是一隻高達四尺的綠色巨蛙,身上有著暗紫色的汗腺,分泌著看起來十分危險的毒液。不只是大而已,青蛙腿的部分肌肉異常壯碩,以正常青蛙身體與腿的比例來對比的話,這隻突變巨蛙的腿部肌肉足足有一般青蛙的三倍厚。
然而,這隻青蛙有一點點不對勁。
牠的眼睛部分,像是失去原本的眼珠顏色一般,被填滿了黑白色的異樣顏色。牠的頭頂有一個小小的傷口,有些許的紅色血痕。
而雙,正站在巨蛙的頭頂上,將黑白色的血液慢慢滴入巨蛙的細小傷口裡。
伊蒂絲和鈴塔才剛趕到小瀑布,便感受到了從瀑布後方傳來的震動。
沒一會兒,巨大的青蛙從瀑布裡衝了出來,跳上了天空,接著在附近的地面上著陸,將紫褐色的草地壓出巨大的凹洞。巨蛙神情呆滯,雙眼似乎沒有聚焦,待在原地。
而上頭的雙,帶著淺淺的微笑,看向伊蒂絲和鈴塔。
「比我想的更快。」雙淡淡一笑。「鈴塔,妳說的對,活著可以做的事,比較多呀?」
「我、我不是這種意思!你到底打算做什麼?」平常面對怪物或類似的狀況時,鈴塔是不會驚慌的,但這次卻因為對方點名自己的名字而感到有些惶恐。
「當然是,把這個村子毀掉了。」雙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著。「我想通了,會對這種地方難過,是我有所依賴的關係,我必須完全毀掉,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嘖。」伊蒂絲站在略顯濕滑的岩石上,輕碰衣服,衣服發出銀色的光芒。伊蒂絲碰觸石頭,造出一把石製長槍。
「……我,沒有那個意思,但既然是我讓你有這個念頭,我就會負責到底。我會阻止你。」鈴塔碰觸身上的鳥籠圖案,鳥籠圖案也散發出銀色的光芒。
「嘿嘿……有想做的事情後,心裡充實多了。」雙優雅地笑了笑,輕輕轉過身,露出個頸部,在白皙的皮膚上刻畫著刺青。「趁我心情好,重新做一次自我介紹好了……我是尾形雙,NO.51,Animal Tamer(馴獸師)。」
雙的話語才剛說完,巨蛙便猛然吐出粉紅色的舌頭,疾速往鈴塔那裏射去。鈴塔著急地將手碰觸在岩石上,想要展開大量鎖鏈進行防禦,然而速度完全跟不上對方的舌頭,一下子就被舌頭纏上,往嘴裡縮。
「嗚!」
眼看鈴塔就要被吞食,伊蒂絲從側邊切了過來,將石槍捅進舌頭裡,電氣在粗厚的舌肉上爆發,電的巨蛙發麻、抽搐,師年的蛙舌鬆開了鈴塔。
但巨蛙的攻勢沒有因此停下,藉由發達的腳力,以身體衝撞伊蒂絲。
即使伊蒂絲已經將大衣染上增加強度用的黃色光芒進行防禦,仍然被劇烈的撞擊力道彈飛,陷進瀑布的岩壁之中。
「咳。」伊蒂絲的嘴角稍微流出一些鮮血。
巨蛙分泌出毒液,旋轉身體,讓毒液噴濺到周圍,碰觸到毒液的岩石馬上發出滋滋作響的聲音。
在毒液噴到伊蒂絲前一刻,喘著氣的鈴塔用岩石製作出大量的石製鎖鍊擋下了往四周飛散的毒液。
雙使役巨蛙再次吐出舌頭,把鈴塔打入水中。瀑布下的池塘比外表看起來還要深的多,鈴塔光是維持口、嘴在水面上呼吸就已經是極限。
「我還是很感謝妳們哦,沒有救了我的話,我就不會有這種充實感了。謝謝妳們。」
雙微微一笑,巨蛙用力一蹬,宛如坦克一般騰空,光是抬頭仰望就能感受到強烈的壓迫感。巨蛙的正下方,便是鈴塔。
巨蛙往下墜落,壓向鈴塔。
「……啊!」
在巨蛙上的雙,雙手一時之間抓不住巨蛙濕滑的表皮,從巨蛙身上滑落,纖細的身形隨著四周的楓葉一起墜入水中。
「嗚,嗚!」
雙以自己血液的光芒呼喚著巨蛙,但卻得不到回應。
從高處墜入水中,雙失去了方向感,哪邊是水面?哪邊是水的深處?完全分不清楚,被水給折射的些許光線和泡沫圍繞在雙的周圍,在池塘裡生活的小魚群一被雙碰觸到便四散。
水面傳來的光線、暈眩感、水壓壓迫身體的感覺,讓雙血淋淋地想起了在手術台上經歷的那些事物。
就像當時一樣,現在也不會有人伸出援手……
就在雙閉上雙眼放棄自己時,有一隻強而有力的手用力抓住了雙的手腕,用力將他拉起,摟著他的腰往水面上游。
那個人的力道很強,又不失一股溫柔,雙莫名地感覺到,如果真的能體會到『被重視』的感覺,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這個人是誰?是鈴塔嗎?還是伊蒂絲?
「呼哈!」
兩人浮上了水面,那人將雙拉到旁邊的石灘上。
「咳咳!」雙猛咳幾聲,將水吐了出來,虛弱地睜開雙眼。
在他旁邊的是,大口喘著氣嘔水,看起來半死不活的尾形柏文。
「……咳咳咳咳咳哈!雙你沒事吧?」柏文的樣子看起來比雙還要更加慘烈,臉色蒼白地像是隨時會昏倒。「咳咳沒想到體力退化成這樣……!」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雙連滾帶爬地遠離柏文,用手指著對方,大聲地、幼稚地質問柏文。柏文尷尬地搔搔頭,滿臉的歉意和不知所措。
「我、我只是想確認你沒事……」
「就只是這樣?你這個人不是躺著數錢十幾年了嗎?像你這樣的廢物還敢游泳?」雙指著柏文發怒,如人偶般的漂亮臉龐被憤怒和各式各樣的情緒給佔據。「怎麼?現在才想擺出父親的架勢嗎?」
「……你會這樣生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嘛。」柏文苦笑,蹲坐在岩石上看著雙,頹廢的黑色瞳孔深處好似有些什麼情感。「……但,有些事怎麼樣都想讓你知道。」
「什、什麼?」
在另一邊,巨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人使役的關係,趴在水裡吐著氣泡,帶傷的伊蒂絲脫下大衣,游進水裡把鈴塔帶了上來。
「你想去哪裡都可以的,要多少錢都不是問題……應該說,這些錢本來就應該是你的吧?」柏文低著頭。「如果你想回來的話,隨時可以回來,不回來也不要緊……是你的話應該能照顧自己吧?」
「……哼。」雙蹬著柏文,咬著嘴唇。
「只有一件事說什麼都得讓你知道……雙,事到如今,你不必原諒我……但,我希望你至少能愛自己,好嗎?」柏文跪在岩石上,輕聲說著。那因病而瘦弱的身體,因為水和跪姿的關係,更加渺小和卑微。「你可以不用像我一樣活得這麼窩囊……」
「……」
雙啞口無言,撇過頭,全身打顫,什麼話語都說不出來,情感無處宣洩,只能化做熱能和眼淚,讓雙的雙頰染上淡紅、眼淚從眼角緩緩流出。
「……呼。」
躲過致命壓擊的鈴塔在不遠處沒好氣地呼了一口氣,坐在岩石上看著尾形父子,轉過頭對伊蒂絲微笑。伊蒂絲也帶著淺淺的微笑點了點頭。
然而,就在他們鬆懈的時候,巨蛙的眼睛突然動了。黑白色的顏色變淡了,巨蛙的雙瞳取回了一些原本的黃色,巨蛙僵硬地伸展身體。
「啊……!」不遠處的雙大叫起來,對伊蒂絲和鈴塔喊道。「輸給牠的血太少了,再不解決牠,牠會大搞破壞的……!」
「……看來雙打消念頭了。」
伊蒂絲輕觸上衣,上頭的陣式和數字發出強烈的橙色光芒,光芒宛如凝結的冷光一般。
「鈴塔,」伊蒂絲將雙手伸進池塘裡。「幫我限制牠,兩分鐘。」
「兩分鐘?」鈴塔驚訝地說著,戴好溼答答的鴨舌帽,身上的鳥籠圖案發出強亮的銀色光芒。「十分鐘都沒問題,伊蒂絲大姊!」
從池塘的底部和石灘上,大量的石製鎖鍊射向巨蛙,就像是捕捉大型野獸的繩索,將巨蛙固定在原地,緊緊纏繞住。慢慢恢復自身意識的巨蛙開始掙扎,強度不夠的鎖鏈一下子就被扯開大半。
「嗚!」
鈴塔似乎有些吃力的樣子,斗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流下。
「……嘖。爸爸,幫我!」
「咦?知、知道了!」
柏文和雙再次下水,往巨蛙那裡移動,兩人一進水便感覺到水的溫度驟降許多。
「辦好後就離開水裡。」伊蒂絲使了個眼色,對兩人喊道。
在靠近掙扎的巨蛙後,柏文奮力將雙給抱起,讓雙攀著石製鎖鍊,往巨蛙身上爬。辦完後,臉色鐵青、體力快要完全用盡的柏文用像是狗爬式般的姿勢爬回岸上。
「我命令你……」雙身上的擦傷所流出的黑白色血液發出光芒。「『不准動!』」
巨蛙體內殘留的血液使出最後的力量,控制住巨蛙的意識,巨蛙的眼睛又變回了黑白色,但牠仍然在顫抖,看來隨時都會回復意識。
「快點,凍住牠……!」
「傻瓜,那你怎麼辦啊?」
鈴塔踩著石製鎖鍊跑向雙,就像當初從鳥居把雙帶下來那樣,用公主抱的方式把雙給帶下來。而不同的是,這次雙緊緊地抱住鈴塔,展現了跟以往不同的求生意志。
啪。
一開始,是伊蒂絲雙手附近的水一下子結冰,接著,範圍慢慢擴大,啪搭啪搭急速冷卻的冰塊摩擦聲此起彼落,冷冽的空氣蔓延,當巨蛙恢復意識之後,已經太遲了,牠已經凍成了任人宰割的巨大冰雕。
「呼。」伊蒂絲將手從水中抽出,有些許凍傷的痕跡。
「呼。」鈴塔把雙給放下。
「呼。」雙搖搖晃晃地站立好。
「呃。」柏文暈死過去。
*
在處理掉巨蛙的事之後,他們三人安置好柏文,伊蒂絲和鈴塔從尾形夫人那裏收取到了這次委託的報酬。接著,由雙來帶著他們離開。
雙給人的感覺,有些不一樣了,面對村人們主動性的打招呼,即使表情仍然很孤僻,但已經是很好的開始。
在緩緩飄落的楓葉之中,雙的背影仍然是那個纖細,看起來隨時會隨著一卷風而消散似的。
「好了,就到這了吧。」
三人來到了相遇的那個鳥居旁邊。雙微微低著頭,抓著浴衣的下襬。
「NO.3,妳從光一研離開後,是怎麼撐過來的?」雙小聲地問。「聽說妳沒有家鄉……?」
「……我是一名噬錢,伊蒂絲.瑞格,不再是NO.3了。」伊蒂絲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過去的事。「……也許是因為,我很久以前就決定當一名噬錢了吧。」
「什麼意思?」
「噬錢是,隻身一人。我從以前就想當個噬錢,所以從光一研出來時,對自己一個人,沒什麼感覺。」
在旁邊的鈴塔抓緊了伊蒂絲的袖口,有些擔心地抬頭望。
「……但,」伊蒂絲露出極淺的微笑。「只是活著,就會有連結。羈絆,也因此產生。」
伊蒂絲看了鈴塔一眼,聳了聳肩,再把視線拉回雙身上。
「他會是助力,還是累贅,就由你決定了。」
「……嗯。至少,這邊有那麼一點點像家了。」
雙走上前,雙眼直直地捕捉鈴塔的視線。
「……謝謝妳。謝謝妳在這裡,救了我,活著好像真的會有一點好事。」
「沒、沒有啦……」鈴塔眼神飄移。
雙笑了笑,轉過身。
「那,我走了!再見!」
鈴塔把臉埋在伊蒂絲的右側手臂裡,一時之間沒有道別,回過神來時,雙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在夕陽間飄散的楓葉。
「咦……還想說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瘦弱、隨時會消失的樣子,這次真的消失了啊……」
「在前進的人,很容易消失的。」伊蒂絲淡淡說著。「因為他們不會駐足。」
兩人踏上了歸途
「……伊蒂絲大姊。」
「嗯?」
「我在昨天晚上有去找雙說過話,說了活著可以做很多事,我們沒有容身之處也活得好好的,之類的話。他會突然想要馴服巨蛙滅村,是我害的吧……?如果沒有大家,那我的多管閒事,不就完完全全是錯的嗎……?」
「……」
「嗚……嗚嗚……嗚呼……」
「妳沒做錯。」
「是、是這樣嗎?嗚……」
「有行動,才有辦法改變。他如何解讀,妳無法預測。」
「……」
「妳無法掌控結果,但妳當下沒有做錯。妳的心意,有傳進對方心裡,這樣就很夠了,不是嗎?」
「可、可是,如果尾形柏文沒有來的話,他就走錯路了……」
「沒有錯和對。只有,有沒有行動。妳比猜測出雙光芒能力而沒行動的我,強多了。」
「咦……?」
「自負,是噬錢的基本。別哭了。」
「我、我知道了……」
「……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